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90章 問此間(十八)

關燈
晏歡激動得不能自制,自從劉扶光回來,他的腦子就再也塞不下多餘的事物,直到被他人一語道破,晏歡方才想起,自己手上也是有王牌的。

他稍微停頓在宮門前,粗略整理了一下衣擺,然後便火急火燎地大步邁入,來找劉扶光獻寶了。

“扶光!”他高聲喚道,眼巴巴地跑到床邊,“我有東西要給你,保證你會很喜歡、很開心,你跟我來,好不好?”

劉扶光有點意外,按照以往的規矩,晏歡早該離得遠遠的,不再來打擾他。

只是,他不想起身,更疲於應對晏歡突然如火的熱情。見劉扶光半閉著眼睛,不願回應自己,晏歡也不氣餒,他猶豫一下,想了想,從懷中掏出一枚印章樣的事物,看著是很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。

擔心加劇劉扶光的反感,他不能直接拿過對方的手,把印章塞在裏面,晏歡將其輕輕放在床頭,緩聲道:“你瞧,我把它放在這裏了。”

劉扶光疲倦地微微睜眼,瞥向床頭的印章,他的眉心一皺,繼而震驚地僵住了。

印鈕蹲伏紅寶金烏,印面纂刻“琢郎”二字——此物不是別的,正是他滿周歲那年,父母贈予他的第一枚私章。

它怎麽會在晏歡手上?!

劉扶光猛地擡頭,他的目光涵括了驚怒、戒備,以及種種難以置信的負面遐測,就像鋒利的箭矢,刺傷了晏歡的心,令他感到陣陣苦悶的隱痛。

晏歡打起精神,趕緊小意溫柔地解釋:“不怕,卿……嗯,不怕的,你且跟我走,我帶你去看這枚印章是打哪兒來的。”

劉扶光靜默半晌,艱難地支起身子,晏歡急忙招來一團柔絲軟絨的香風雲朵,將劉扶光輕輕地靠在上面。出了宮門,那雲隨風見長,自動化為一乘精巧的轎輦,晏歡在前面開道引路,無比平順地朝著目的地駛去。

一路無話,晏歡引著他,朝著龍宮的深處進發,來到他真正用作收藏的寶庫。

比起這裏,他隨意安放兩個袖珍仙門的大殿,就像雜物間一樣隨意潦草。此地安放著他還是一條幼龍的時候,就悉心收集的各類奇珍異寶,但從他逐漸溺於幻夢無法自拔,日思夜想劉扶光的時候,這裏也隨之沈寂下去,直至他重塑龍宮巢穴,算來也有數千年不曾開啟了。

轎輦停下,劉扶光攥著手中的私章,他不要晏歡攙扶,自己磕磕絆絆地走到地面。

他的視線在山一樣巍峨,海一般遼闊的財寶中四顧掠過,漸漸停在了最前方的正中央。

一人高的築金臺上,擺放著一副四四方方,宛如棋盤的微縮景觀,山水清峭、江海如璧,坐落在裏面的都城零零碎碎,隱約可見碧瓦飛甍、儼然屋舍,車水馬龍的人流,皆像絲縷浮塵般繁多狹小。其中最高大雄偉的王城,就立在所有景觀的最高處,紅花謝去、繁華落盡,唯餘滿城觸目驚心的淒哀縞素,飄飛在皇宮的每一個角落。

……東沼。

晏歡用瓶中術,將昔日的一整個東沼國凝固在這裏……直到六千年後,他於棺中醒來,重新站在故國面前,帶著傷痕累累的身心,與恍如隔世的怔忪。

劉扶光慢慢地走過去,他完全失語了,不敢用手觸碰這塊微縮景觀的任何部位,因為此刻他與故國的體型差距是如此懸殊,哪怕有口氣稍稍吹重一點,都會對東沼造成嚴重的損害。

“……瘋子。”他咬著牙,顫抖地道,“你真是個……真是個瘋子……”

不管說了什麽,扶光總算是對他開口說話了!晏歡先是感到一陣由衷的歡欣,接著又惶惶地趕快為自己辯解:“不是、不是,請你聽我解釋,那時我鬼迷心竅,做了該死的蠢事,你又下落不明,你的父母,還有國民,都要舍命與我相爭,我……那時我心裏所想的,是看在你的情面上,不願打殺了他們,毀壞你的故土,所以,就把他們全放在了這裏。”

頓了頓,他接著道:“可眼下你回來了!我當然要把他們全還給你,好讓你與親人團聚。你瞧,裏面所有的人和物,都不曾發生變化,這兒仍然是你熟悉的東沼……”

沒錯,他說得一點都沒錯,從某種程度上看,劉扶光還要感謝他。數千年的光陰如水,凡塵物是人非,而他卻用龍神的力量,將一個國家凝固在他剛剛逝去的那天,只要劉扶光再回去,在父母親朋的眼裏,他不過只離開了短短一瞬的時間……

可很多時候,就是這樣的事,明明白白地對他做著齒冷的提醒,提醒他晏歡究竟是個什麽樣的非人存在。

他不說話,只是發抖地喘息,晏歡也無從揣摩他的緘默,龍神小心翼翼地道:“我幫你……把他們覆原,好嗎?”

晏歡試探性地伸出手指,九目滴溜溜地轉著圈,努力從旁邊偷看劉扶光的神色,他輕輕地搭在微縮景觀的邊緣,見劉扶光動也不動,便將這當成是默許了,頃刻間,棋盤在他手中消失不見,湯谷的地面則發出極盛烈的,恍若天地初開時的巨大轟鳴。

山巒群起、川湖聚散,空置了六千年的日出湯谷,終於迎來了自己原本的住民。晏歡伸出上擡的左手,那些因為時間流逝而變化的地形,便再次回覆到最初的模樣,他再壓下右手的掌心,這些年來匯聚成峰的地貌,便瞬時向外遷徙了數萬裏,為東沼騰空了位置。

一切準備妥當,晏歡收回翻雲覆雨的手,怯生生地望向劉扶光。

“扶光?已經好啦,”他討好地道,“去看看吧,你一定會喜歡的……”

這難道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麽?

——劉扶光很想這麽問他,但他早就失去了同晏歡理論的力氣了,因此,他什麽話也沒說,繼續坐上雲輦,任由晏歡送他下去。

再度踏上故國的土地,他就像在夢中一般。推開了晏歡試圖援助的動作,劉扶光緩緩地行走在王宮的玉石地板上,他仍然記得這裏的全部,只是那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回想,他艱難地從腦子裏挖出那些舊日的事物,將它們攤開在陰暗的天光下,珍重地一一晾曬。

清涼殿後的丹林,生著大片繁茂的如火紅楓,無需秋季,一年到頭,總有霞彩胭脂的楓葉飄飛,小時候,他最喜歡去裏頭踩著葉子玩;瑤光湖裏蓮葉碧綠,盛開瓣瓣潔白的玉骨睡蓮,每逢夏季,他就撐著小舟,去湖心采摘大而飽滿的蓮蓬,這裏的蓮子沒有苦芯,最是清甜,他一邊抿著蓮子,一邊低低地哼唱“橫塘棹穿艷錦,引鴛鴦弄水。斷霞晚、笑折花歸,紺紗低護燈蕊”……如今想來,真像是上輩子的好時光了。

轉過曲折橫廊,劉扶光擡頭看著滿城飄飛的素白喪幡,仿佛一行行拖長的淚痕,蕩在無言的風中。

他低下頭,走過一名仍然沈睡不醒的侍女,晏歡解開了凍結於此的光陰,只是完全恢覆,仍然需要一些時間。

走得累了,就坐下來歇一歇,歇夠了,就接著起來走。他的雙腳指引他走向王城的後宮,那裏是他過去的居所,也是他父母的居所。

他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,望見越來越多的修士栽倒在路邊的花叢,全副武裝的鐵衛於樹下沈沈地酣睡,丹墀遼闊,上面亦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將士——結合晏歡之前的話,不難看出,這是東沼動員督戰時的場景。

為了替慘死在鐘山的小兒子覆仇,縱使面對著至惡的龍神,他的父母也做好了押上一切的打算,只是還未開戰,這個國家就被晏歡縮成了掌中之物的大小,就此封存了起來。

劉扶光的面頰血色盡失,他走上玉階,走進宮室的大門,一切宛如昨日,殿內的陳設熟悉又陌生,刺得他眼睛發昏。

他蹣跚地走過去,過去慣用的一副陰陽玉棋子,還淩亂地落在棋盤上,他與兄長合畫的會宴圖,仍舊半卷地落在桌案與小榻的間隙處,硯臺墨跡未幹,畫筆歪著擱在山形的筆架上。

劉扶光伸出一根手指,笨拙地抹進硯臺裏,感到指尖濕潤的觸覺,他擡起手腕,一道漆黑的墨痕,啪嗒沿著滴落下去。

這麽多年過去了,連這裏的墨水,都還保持著流動的姿態……

淚水奪眶而出,不知為何,這個細節一下打垮了他。他撐著桌角,長期以來無波無瀾的心境,驟然碎如春日的薄冰,劉扶光的雙肩不住顫抖,嗚咽與哭泣來得如此莫名,他難耐地彎下腰,按壓著桌面的手背,綻起枯瘦的青筋。

晏歡其實一直不曾走遠,始終跟在劉扶光身後,張望著他的每一個反應,此刻見他突然哭得渾身發抖,不由大驚失色,又是著慌,又是焦急,差點往自己臉上抽巴掌。

好端端的,為什麽突然哭起來了呢!

他心疼得嘶嘶抽氣,卻不能這麽沖上去,給劉扶光一點安慰,無論是言語上的,還是行為上的。只能眼巴巴地在遠處張望,額上沁汗,心火焚烤,一時間真是嘗遍了天下的難熬滋味。

不過,也不需要他安慰什麽,劉扶光哭了片刻,心情平覆一些,自己就擦了眼淚,紅著眼睛,繼續往裏走了。

宮門重重,上面掛著垂懸如霧的薄紗,劉扶光推開它們,在一切阻礙與遮蔽身後,他終於見到了他的母親,熙王後,熙姬。

她身著蒼白的素衣,弓腰彎背,面目黯然,疲憊地坐在榻邊,像是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身體,兩道深深的淚溝,從眼下蔓延出去,幾乎叫人看不出昔年名動諸國的風采。

她老了,在失去了小兒子之後,再怎麽駐顏有術,修為不俗,仍然被過度的悲傷追上了面頰與身體。她執著地捏著一卷舊書,垂下去的眼睛,還盯著泛黃的書皮。

劉扶光蹲下身體,輕輕地抽出那本書,看到書的封面上,寫著《廣陵雜談》的名字。

他鼻子一酸,喉嚨裏像是哽著一塊東西,許久都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來。

“母親,”劉扶光擡頭,呼喚著熙姬,“母親……您看看我,是我,我回來了。”

聽到他的聲音,就像長久塵封的印記有了松動,熙姬的眼睫微微一顫。起先,是呼吸開始流動,其次,她眨了一下眼睛,接著又眨了一下。

室內很安靜,劉扶光完全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,血流聲,以及脈搏鼓動的噪聲。他望著母親的眼睛,在熙姬面前,他又變回了原先那個在地磚上滾來滾去,赤足到榻上胡亂跑跳的稚童。

熙姬怔怔地與他相望,眼裏的神采那麽遙遠,猶如隔著鏡面,看一條河裏游動的魚。

當終於開口時,熙姬的聲音低沈而含糊,仿佛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,而她正在喃喃地自說自話。

“琢郎啊……你記不記得,在你還小的時候,總喜歡收養一些奇奇怪怪的動物?有毒蛇,有沒了腿的蟲子,還有缺了眼睛的土龍,沒幾天好活的螽斯……”熙姬笑了笑,“你就把它們養在宮殿裏,自己鑿了好多小小的木盒,侍女不知情,打開之後,差點嚇得昏過去……這話傳到外面,大臣們以為你不懂事、不聽話,是個頑劣的壞孩子,全跑去跟你的父王諫言,說不能放縱小王子的不良德行……”

劉扶光記得,他當然記得,只是過去太久,他又經歷了太多事,很多記憶都已經模糊成了一個不確定的形狀,讓他不能回想起清晰的邊緣。

但他仍然能夠想起當時的快樂,世界那麽大,他又那麽小,有實在繁多豐富的寶藏等著他去挖掘。年幼的時候,每一天都無比快樂,能比今天更快樂的,只有還未到來的明天。

“你的父王也很詫異,”熙姬說,“他一下朝,就到了你的宮殿,把你抱在膝蓋上,問你這是怎麽回事。我擔心他被大臣們吹昏了頭,不曉事,不分青紅皂白就來責備你,於是也趕到這來。我至今仍然記得,你是怎麽回答的。”

熙姬的眼睛閃閃發亮,不知是淚光,還是別的什麽。

“你說,那些缺了腿的,殘疾的蟲蛇動物,人人都對它們喊打喊殺,這不是很可憐嗎?如果沒人愛護它們,那就讓我來愛護;如果大家都看不起,都要傷害它們,起碼還有我是向著它們的。”

熙姬的聲線發顫,劉扶光的咽喉也緊緊地繃著。

“我和你的父王聽到你說這話之後,不知是該笑,還是該嘆息。”熙姬輕聲說,“漸漸的,你長大了,人人皆知你品行高貴,是這世上罕有的好人,大臣們再不會質疑你的行事了,你……你也離開了我們。”

“你用過的東西,我和你父王都好好收著,從來不曾丟棄損壞,就是為著有朝一日,你還要回來住,跟我們一起生活。你知道,有天,你父王忽然問起我,說琢郎的那些小木盒,你還收著嗎?”熙姬笑了起來,“我就說,我肯定收著啊,哪能丟掉呢?然後,我倆就到處翻啊、找啊……找了一天,都沒能找到你小時候的那幾個盒子。真是奇怪呀,你說說,它們去哪了呢?”

熙姬擡起頭,她望著劉扶光的眼睛,一滴淚水破開她的眼眶,墜下幹裂的嘴唇,墜在她的手上。

“我……我給你擦了身上的血。” 熙姬恍惚地道,“我脫去你身上的舊衣,我為你擦洗,我抱著你,我……我想,我想給你縫上肚子的缺口,可是我沒法……沒法做到……那個傷口實在是太深、太深了……”

劉扶光咬緊牙關,他的淚水淌了滿面,喉嚨喑啞,不能說出一個字。

“你回來了嗎,琢郎?”熙姬低聲問,“真的是你嗎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